“十四五”规划明确将风险投资作为硬科技突破的核心工具,政府引导基金规模超过6万亿元,重点投向集成电路、量子计算等“卡脖子”领域。政策导向不仅为风险投资提供了明确的方向,更通过财政补贴、税收优惠等手段降低了投资风险。与此同时,资本市场改革的深化为早期项目提供了多元化的退出通道。北交所、科创板及注册制的实施,使得2025年科创板IPO数量占全市场40%,而S基金(二级市场基金)交易额突破1000亿元,进一步激活了存量资本的流动性。这一政策与市场的双重驱动,为中国风险投资行业的可持续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。
眼下的情况是基金在场、母基金在场、地方产业基金也在场——但唯独“愿意替不确定性买单的”好像不太在场。各方都希望把钱放出去,但实际上就是投不出去。
现在很多背后出资人越来越多的来自国有资本、地方财政和各类政策性基金,他们的角色其实是“压舱石”和“撬杠杆”,是用相对更“有耐心”的社会资本,去投入到那些需要更长周期、见效更慢但更重要的硬科技和创新上。
但这里面有个矛盾,因为这个钱来自于公共部门,谁拍板、谁拨付、谁监管都是能被清晰追责的,同时还要接受财政审计、考核、阶段复盘等一整套制度,在这种情况下,作为拍板的人,其实是更需要在任期内拿得出“可汇报”的成果、能直接落到纸面上的数据,比如项目数、落地金额、投产数量、就业等等,而那种“两三年不开花,三五年才捂热乎”的项目,显然“性价比”是很低的。谁也不想在“我方唱罢他登场”的时候,恰逢台下花儿盛开正艳时。都想摘果子,没人想种树。
公共资金进场,本意是想托举长期创新,但由于这部分钱需要更强的合规性和可解释性,所以这部分钱自然偏向“更能按节点汇报”的项目,周期长且不确定性高的项目就被边缘化。所以,钱都涌入了那些地方扶持的、强政策性的、可确定性高的项目中去了。
本来股权投资应该是“共担不确定、共享收益”的结构,但合同里塞进了很多像债务一样的条款,比如约定创始人将来必须按照约定价格回购股份,比如对赌协议、比如投资人要求的年化收益……这些条款把风险投资几乎改造成了债务的刚性回报。资方在纸面上获得了“安全感”,但技术和市场的不确定性,却被转换成了创始人的确定偿付,甚至还会叠加个人连带、回购担保、股东保证等承诺,这让创业者越来越不敢碰这烫手的钱了。
长期看,这是把系统性风险“个体化”的过程。这不会立刻扼杀创业,但会改变创业者的心理预期:我要不要为一个“还需要两年爬坡的可能性”背上“今年必须回购”的确定性?
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资金流向越来越趋同的项目。那些政策口径明确、指标明确、有样板可展示、路径可考量的项目成为主流选择。像各园区的示范工程、企业侧的效率改造、结合补贴政策的设备更新,自然比“还没形成体量的新范式项目”更容易获得通过。需要强调的是,这些“安全项目”并不坏——它们对产业补短板、对就业、对地方财政都有现实意义。但当它们成为绝对主流,生态中的“探索端”就会被稀释,就会不足,创新力就会被忽视。
真正需要时间、需要失败、需要反复试验的底层创新,被推到了市场的边缘,而这层边缘本来是风投应当驻守的地方。说到这,想起来今年年初的Deepseek,就是这个当初风投看不上眼的Deepseek,却脱颖而出闪瞎了大家的双眼。
退出环境也在悄悄改变募投节奏。二级市场窗口期的不稳定、IPO节奏的波动、并购市场的保守,让“时间的价值”上了一层新的税。需要长周期才显影的项目,都会在估值、条款、资金配比上被提出更多要求;而那些能够在短周期内给出“现金流小样本”的应用改良,则更容易受到追捧。
这一点在AI时代尤其明显:越靠近具体场景、越像“效率工具”的项目越容易获得资本青睐;越靠近底层范式、越是“要先烧掉几年黑箱”的方向,越容易被贴上“过度理想化”的标签。
有人会问:那既然如此,我们是不是正在远离创新?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。短期的副作用,是探索端的资金密度下降、条款向债务倾斜、项目趋同、项目偏向“可解释”的部分;至于长期的效应,还得看我们如何对待“失败”这件事,是把失败当作系统的一部分,还是把失败当作个体的过错。当失败被默认个体化,风投就不再是风投;当失败被重新社会化,风投才会回到它应有的位置。
考核的短期化、条款的债务化、合规的零失败化、退出的不稳定化,这些因素共同抬升了“确定性叙事”的溢价,压低了“探索性赌注”的权重。理解这一点,至少能让我们看清今天的资本为何偏爱某种项目、某种语言、某种节奏。我们当然还会继续谈增长、谈技术、谈范式,但在“风控化”的风潮下,这些词汇会以新的方式被书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