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祝越

编辑：何子维、宝珠

这是一家很小的公司。在一栋十几层的大写字楼里，它几乎相当于一个单人公寓。麻雀虽小，维持公司运转的不同功能却都完备：上下两层的loft式装修，下层是产品展示台、员工的办公工位，上层划分出好几个区域，分别用来制作产品、直播和拍摄。

房间门外，一块风格古典的木质门牌上写着这个小工作室的名字：映竹。

20岁的邹文君是公司的CEO，她同时也是一名大三学生。她创立的知君竹传媒有限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品牌营销，而“映竹”则是她今年新成立的自己的水晶饰品品牌。目前，公司已经和200多家品牌方达成合作，每年的流水大约有50万。

邹文君在参加创业活动。（图/受访者供图）

像邹文君这样的大学生CEO，正在变得稀有。接受采访的大学生创业者都提到，自己几乎是同龄学生群体里唯一一个创业的人。邹文君大一就开始创业，曾想过在校内找学生创办的广告公司合作项目，但没能找到，“在上三届和下三届，基本上创业的人只有我一个”。

与近年来持续的“考研热”“考公热”相反，创业对于大学生而言较为小众。而热潮之外，这些刚刚毕业就踏上创业道路的年轻人，是什么样的人？他们为什么做出如此选择？在他们眼中，创业意味着什么？

来自不同专业、不同领域的创业者回答了这些问题。创业之于他们而言，不仅仅是成年后的“第一桶金”，更关乎如何成长，以及成长的前路。

探问人生

走上创业的道路之前，邹文君并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“好学生”。

她学习成绩并不好。中考后，她考进珠海市的一所重点高中，学习压力大，她又有些偏科，和同学之间的差距很快显现出来。她的成绩跟不上，心理落差很大，“别人家的小孩怎么都这么厉害？”

在大家都很“卷”的环境里，她选择了“躺”。那时候，大多数同班同学都非常刻苦。邹文君记得，距离高考还有五六个月，午休期间，室友会在寝室里背单词、写作业，甚至有人不回宿舍，整个中午都在教室学习。每天晚上十点寝室熄灯后，室友们同样会在寝室里学习。

（图/《二十不惑2》剧照）

同一时间，邹文君会偷偷打开手电筒，在床上读书。这些书和高考无关，她喜欢读名人传记：比如毛泽东、张居正，还有各个朝代的皇帝。她常常看书看到凌晨两三点，室友也学习到凌晨两三点。

“躺平”的背后也存在着焦虑。每次出成绩的时候，这种感觉尤为明显，“真是完了”，她一面和同学开玩笑说自己考不上大学了，一面又想，还是得考个大学。

更大的焦虑来自目标感的缺失。“因为你跟你周边的人想的不是一个东西，大家都在想学习，但你那个时候会觉得，好像对这东西不是很感兴趣，怎么办？”

而恰恰是这种痛苦，催促着年轻人追问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。怀揣着这个问题，他们开始走出既定的轨道，开始自己的尝试与探索。

高中时的邹文君对此思考了很多。父母的人生道路给了她参考。

她的父母学历都不高，父亲年轻时白手起家创业开餐饮店，现在已经开成了连锁店，而母亲在企业内的工作能力也很强。她读高中的时候，母亲在一家企业做HR，筛选简历时把一沓简历剔除了出去，她还向邹文君解释，这一沓简历的求职者学历背景好，但没有经验，而针对这个岗位，他们更需要有经验的人。

“当时我想，比起考上某一个大学，更重要的是考上大学之后要做什么。”过往阅读的名人传记，还有父母的经验，都在告诉邹文君，大学之外，她还能探索更广阔的人生图景。

（图/Unsplash）

差不多同一阶段，Kiwi也在思考自己人生的方向。向他抛出这个问题的是语文课本里的史铁生——这个长期困于残疾的作家，在《我与地坛》里写下自己的人生感悟：死亡是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，既然死亡这一终点已经确定，没有确定的问题就是，人为什么要活着？

史铁生的感悟，给高中的Kiwi带去很大的触动。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，他开始了自己的探索。那也是他最早的“创业”。

他开了一个自媒体视频账号，运营一个月左右，就能收获两三万的播放量。视频内容主要是文学作品解读，其中就有史铁生的《我与地坛》。他花了很多时间，查找相关的研究论文、历史资料，尽量把这篇文章拆解、分析得更为详细和深入，最终的视频也有上下两个部分，合计大约二三十分钟。

他希望能够把自己的触动分享给更多的高中学生。他们曾经和他一样，困于课本，却没有时间去思考课本里的深意。后来，Kiwi的期待也收到了回音：有一些高中生在他的视频下留言说，他们的老师会在课堂上播放这个视频，或是把它当成作业，让学生们课后观看。

创作与发布视频，本身也是他的自我追问。而现在，这种追问影响了更多的人，这次小小的“创业”让Kiwi感到意义非凡。

尝试只是一个开端，真正的创业还需要经验与时间的积累，而在摸索与痛苦中，踏入创业道路的机会才会闪现。

对于Shaw来说，改变的机会有些姗姗来迟。他现在21岁，同样在大学期间经历了迷茫与痛苦。

那时他就读于一所“双非”一本学校的商科，因为对专业并不算感兴趣，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未来能做什么。起初，Shaw想过，未来可以成为一名大学老师。这意味着要在学术道路上精进，但他缺少学习、备考的毅力，“坚持不下来”。

Shaw在活动上介绍自己的项目。（图/受访者供图）

大学最初的三年在迷茫中度过。在大学里，Shaw的绩点不高，学习总是一知半解，创业前也没有得过校内创新创业比赛的奖项，甚至英语四六级也没有考过。

“我当时真的是没有什么技能在身上，也没有什么优势，就是很普通的一个人。”他也没有朋友，大三那一年，Shaw被当时的女朋友“断崖式分手”后，感觉自己“什么都没有了”。

转折就发生在“一无所有”之后。2023年6月，因为参加学校的一个与节能减排相关的实践比赛，他和同学认识了学校一位研究PEMS磁悬浮技术的老师。

在实验室里，老师给他们演示这项技术对比其他电磁技术的优势：一个应用了磁悬浮技术的抓手，把下方的物品抓起来，物品不会晃荡，即使有风吹过来也不移动，电流数据也显示了它的稳定，除了0.01毫安的纠偏电流在上下跳动之外，它自身的电流一直稳定在0.5毫安不变。

新技术带来了震撼，Shaw一下子想到很多能运用这项技术变现的创业路径。他同时感觉到，这可能是正处于人生低谷中的自己，必须抓住的、唯一的机会。

打磨

当年轻人终于站上创业的起点，他们将要投入更多的时间与精力，去磨砺自己。

Shaw筛选出了适合自己的技术创业路径。他起初想做文创产品，例如磁悬浮地球仪，或是磁悬浮手办，可以让哪吒一类的动画人物在现实中“飞”起来。

后来，考虑到新能源领域长期以来的政策支持，他决定做出一款产品，将PEMS磁悬浮技术应用到风力发电机上，以减小风力发电的摩擦力，更进一步提高风电的能量转化率。

为了这一目标，他需要补习。Shaw学的是商科相关专业，对风力发电机、磁悬浮技术一窍不通。明确方向后，他在网上查找资料，从国内外的专业视频博主那里学习技术的逻辑。他也尝试和生产风力发电机的企业交流，从实际的生产过程中学习原理。后来，他还找到做发电机的亲戚，要来废旧的发电机，自己拆开又重装，钻研它的电路、零件和设计。

（图/Unsplash）

“拆第一台的时候，拆完零件我都忘记丢哪了，”Shaw回忆说，“就那么一大堆零件，我都看懵了。”第一台发电机折磨了他一周多的时间，拆到最后，他已经能够自己画设计图纸，自己用双手制造一台风力发电机。

补习花去了半年，自己制造、改进风力发电机又用了五个月，等到那一台改进后的发电机完工，“那一刻我真的太高兴了”。

踏上创业这条路，并为此学习和接纳新事物，有时也是一种对旧的自我的反复打磨。

邹文君就经历了一次次的“打磨”。高考结束后，因为看到“新媒体能力”在当下的重要性，她最终选择了网络与新媒体专业，也把这作为自己未来的职业方向。

明确的目标带来了学习的动力。高中毕业那个暑假，为了培养自己的新媒体网感，她泡在各类社交媒体平台里学习，每天要看五六个小时，拆解每一个视频、图文、爆款帖子的背后逻辑。

坚持“玩手机”并不容易。过去父母管教严格，邹文君没有自己的手机，比起刷网络资讯更习惯看书。每天浏览社交媒体，她常常会对自己看的东西感到抗拒，但是“没有办法，因为我觉得这是我未来的工作必须要做的”。

持续训练后， 她学会了怎样生产爆文，也自己运营起一个自媒体账号，一个月里积累了6000多粉丝，几乎每篇笔记的阅读量都过了10万。

大一下学期，邹文君在机缘巧合下接到了一些品牌营销相关的项目，她也因此慢慢有了创业的念头。

2023年的暑假，她在线上招到了大约30个人，组成了自己的创业团队。团队成员大多是她的高中、大学同学，那时邹文君想得很简单：很多公司在招聘新媒体相关专业的大学生时，都要求他们具备工作经验，那自己带着大家创业，不就能帮大家提前积累工作经验吗？

参加Z世代青年创业者大会的邹文君。（图/受访者供图）

更为痛苦的打磨，发生在真正创业之后。在这个过程中，年轻人渐渐意识到，选择创业这条更具风险和压力的道路，意味着不得不面对牺牲。

执着于创业，就需要舍弃其他可能性。Kiwi在大学阶段做过AI教育方面的创业，也尝试过去大厂实习，后来考研进入清华大学。读研后，摆在他面前的有很多条路，他可以沿着大学创业的方向做教育，因为有过去的资源和经验铺垫，能更快地赚到钱；他也可以继续去大厂实习，凭借过去的实习经验找到更好的工作。

可他决定创业，做更感兴趣的端侧AI芯片。这是一条更有风险的路，Kiwi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去钻研和积累，但“在早期是赚不到什么钱的”。他的大多数同学走入了一个更稳定的系统，“论文发出来了，实习找到了”，而他自己却折腾了一两个月还是一无所获。这种时候，他尤为焦虑。

Kiwi并不后悔。“我觉得对于年轻人来说，最宝贵的资源其实是时间，我只有在正确的领域里投入了足够多的时间，那个东西（成果）才可能出来。”

Kiwi直言：最宝贵的资源其实是时间。（图/受访者供图）

创业不是一件轻松的事，而邹文君最初招到的成员里，不少人是抱着轻松的心态来的。刚起步的团队，还有明显的“学生气”。邹文君解释，这主要是“踢一脚动一脚”和“抗压能力不强”。

做品牌营销的工作，他们常常需要随时响应甲方的需求，还要不断地根据甲方的要求修改方案。邹文君记得，曾经有一篇文章被甲方改过8次，几乎每次都是比较大的调整，每次都要改一个多小时。有时候，甲方说不清楚自己想要怎么改，需要他们自己去“感知”。

“如果甲方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，真的（自己）能做好，他怎么会花钱找我们？”邹文君知道，这和在学校上学不一样，不存在清晰的指令和唯一的标准答案。但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，“有些人忍受不了改这么久，他会觉得很崩溃”。

认知与理念的不合，会转变为对整个团队工作的“背刺”。有人偷懒敷衍自己的工作，导致项目最终效果不好，也有人选择完全抛下自己的工作，在某一天突然提出离开，把烂摊子留给邹文君。30个人的团队，很快减少到十几个人，到现在只有四五个人留了下来。

这些“背刺”一度让邹文君自我怀疑：“做创业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一条正确的路？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会说，好像是我在压榨他们？”

快一步成长

挫折带来不断的自我审视、怀疑与否定，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们，在创业这条道路上快速成长起来。

Kiwi就走过了一段反复自我否定的日子。起初，他们抱着制造端侧AI芯片的宏大目标，可经过一个多月的调研后才发现，即使是做对制程要求不高的芯片，把最初的投入资金压缩到极致，他们依旧需要拿到2000万左右的融资，这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，“仍然有一点早”。

后来，团队又更换了一次方向，才在创业开始的3个月后走上正轨。

这段日子非常难熬。Kiwi每天都过得忙碌且焦虑。早上他从寝室醒来，就马上出门工作，直到晚上12点左右才回来。这时他不会立刻回寝室，而是在寝室楼下徘徊，要么一边走路一边思考，要么跟朋友打电话沟通，一直徘徊两三个小时才回寝室。每天焦虑的内容都是：未来的方向是什么？怎么跟团队成员交代？下一步怎么做？

（图/Unsplash）

深圳的夏天蚊子很多，Kiwi每天都被蚊子咬，有一次两条腿上被咬了30多个包。“我当时很担心，我会不会被蚊子叮中毒？”他自嘲说。后来他买了花露水、驱蚊水来对抗蚊子，但夜晚的徘徊一直持续，直到创业的方向明朗起来。

“（这个阶段）是对心力、脑力、体力的消耗，但也是增强。”Kiwi感觉到，挨过这段难熬的时间，自己的“心力”也在一点点被锻炼出来。

创业过程中的种种经历，带来的不仅仅是能力的提升，还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的人格。

他们大多变得更为理性了。邹文君和Shaw分别在受访时都提到，自己的MBTI从“ENFJ”变成了“ENTJ”。邹文君渐渐不再像过去那样“重情重义”。过去，她会把朋友之间的感情带入工作中，朋友的离开和指责也让她非常难受。现在她换了一个角度：“从一个商业视角来说，（这就是）他的发展和公司的发展不匹配。”

他们也因此变得更“稳”了。Shaw不再像大学时那样，获得一点成绩就沾沾自喜，他后来在创业阶段参加过不少比赛，也获得过奖项，心里却沉稳了许多。邹文君曾经也会因为甲方的反复修改而有些“崩溃”，而自从2025年公司的定位逐渐清晰，她几乎不再会有崩溃的时候。

这种“稳”，让他们能够维持高强度的工作。作为公司的CEO，邹文君并不比其他成员轻松。她几乎365天都在工作，即使过年期间也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工作。每天她会早上7点起床，在社交媒体上追一下热点，然后到公司工作或者去见客户，晚上回家后，如果客户有需求她也要及时处理，“一天当中，我的生活真的只能占到10%”。

（图/Unsplash）

工作之余，成长也切实地在他们的生活中留下痕迹。邹文君和父母的关系变好了很多，因为创业，她变得能够理解父母工作的辛苦，尤其是自己的父亲。邹文君过去认为父亲在家里花的时间太少，现在明白了他的“身不由己”。

人格的成长也反过来影响创业。他们思考着不一样的创业的意义。Kiwi一直在尝试中寻找“如何活”，而如今的道路已经契合了他对自己人生意义的理解。邹文君的目标是，5年内公司营收能达到百万级，她也希望借助自己的一点力量，去做出更多属于年轻人的广告创意，挖掘更多好的品牌。

Shaw也逐渐看到创业更深层的社会价值。起初，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赚到钱。后来，他在创业相关训练营里，认识了一些专注于公益事业的年轻创业者。其中一个年轻人每年都给300个贫困儿童资助餐费，已经坚持了十几年。

Shaw被他们感染了，“商业化它真的不是最终目的”，更重要的是，他的风力发电机能够提高能源效率，为大家带去源源不断的能量。他也计划把未来5%的收益都捐给风电领域的公益组织，支持他们的行动。

这些年轻人，正在探索自己的方式，去撬动世界。

在和前辈交流时，他们都意识到，在当下，创业赚钱变得更难了，融资也更难了。面对这个时代的创业，人们有各种建议，比如轻资产、抓住风口。但最终，更本质的东西不论在哪个时代都相通：邹文君的一个前辈建议说，做什么样的业务是其次的，有什么样的一群人，能不能齐心协力做好一件事才重要。

Shaw更看重的也是“做事”，他的一个前辈并没有向他强调如今的困难，只是告诉他：“去做就好了。”

行动就是创业的根基，也是这群年轻人的活力所在。Kiwi说自己是个爱折腾的人，因为“折腾”，才感觉自己活着。

有哪些时刻，让他特别有这种“活着”的感觉？他不假思索地回答：“此刻，我觉得我就是活着，我在创造原来没有的东西，这可能就是活着吧。”

（应受访者要求，文中Kiwi、Shaw为化名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