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月25日,广西自治区党委召开了一次特别的常委会扩大会议,地点在柳州而非首府南宁,主议题只有一个:举全区之力支持柳州化债。
柳州这座传统工业重镇,一度被视为广西经济的“脊梁”,如今因为沉重地方债务压力被推至浪尖。柳州何以至此,又将何以为继?
柳州地方债有多严重
柳州自古就是个“网红城市”——至少从唐朝就开始了。相传,客死柳州的柳宗元装殓回乡后尸骨不腐,柳州棺材由是走红。彼时民间有云:穿在苏州,玩在杭州,食在广州,死在柳州。“死在柳州”,意指当地棺材质量好,是死者最好的归宿。
近年来,随着五菱汽车和螺蛳粉的走红,柳州又一次次站上了风口,当地人皆引以为豪。然而,还有一个网红标签,是柳州人不愿提及的,那便是“城投债”。
早期市场公认的城投债四大天王是:北大连、南湘潭、东镇江、西遵义。当这些城市逐渐淡出视线后,风险舆情频发的柳州、潍坊、昆明、兰州,成为市场关注度较高的新“四大网红”。柳州不是孤例,但它的负债之重、化债之难,已经成为广西地市之最。
柳州市财政局披露的预算报告显示,截至去年底,柳州政府债务余额1042.7亿元,其中市本级788.4亿元。报告称,自治区尚未核定柳州2024 年全市及市本级债务限额——同期镇江、潍坊、遵义相关报告表述均为,“债务余额控制在(省下达)限额内”。
明面的政府债务尚且如此,主要集中于城投平台的隐性债务更是惊人。《第一财经》援引Wind数据显示,截至2024年末,柳州存量城投债规模为710.76亿元(占全区总规模近六成);有息负债规模为2159.02亿元。
值得注意的是,上述数字是“化债之后”的结果。《新华每日电讯》援引柳州政府官员的表述称,“今年以来,在自治区支持下,柳州通过减规模、降利息、调结构和盘资产,坚守住了不“爆雷”底线。截至今年5月末,柳州市属融资平台债务平均利率降至4.72%”。
明面和隐形债务一年要还多少钱?预算报告显示,2025年柳州政府债务还本付息70.84亿元;因市辖区县经济财政实力较弱,柳州区域发债平台集中在市本级,按4.72%平均利率计算,两千万规模的有息负债,年利息也超过90亿元。然而,柳州财政收支已捉襟见肘。
2024年柳州财政收入149亿元(比2023年决算数下降4.8%);而支出同比增长21.7%攀升至462亿元。财收连年下降之外,叠加卖地收入大幅萎缩——2024年政府性基金收入60.66亿元,同比下降53.6%。入不敷出,构成柳州化债的最大现实压力。
柳州地方债从何而来
在收入持续下滑、融资空间紧缩的背景下,柳州地方债的“化”与“解”,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艰难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。柳州的债务,背后是一部结构性失衡的发展史——工业低迷、城建激进、人事震荡,层层叠叠地构筑起一座中西部工业城市的财政陷阱。
最核心的问题,是工业失速。作为传统汽车重镇,柳州曾跻身中国“七大汽车城”之一。2017年产量253.5万辆,产值超过2500亿元。但此后风云突变:汽车总产量连年下滑,2020年工业总产值较2017年下挫近千亿元。
同时,钢铁、机械等传统产业产能过剩、附加值低,智能制造、新能源等新兴板块则尚未形成支撑。尽管今年前5月工业增加值增长10.9%,但这更像是政策托举下的短暂回温,尚无法扭转大盘疲软。
产业低迷,城市建设却高速扩张。尤其是在未经审批的前提下,柳州曾大规模举债修建城市轨道交通,留下巨额隐性债务,也最终导致两任市委书记郑俊康、吴炜因“政绩工程”锒铛入狱,暴露出债务风险背后的政治生态问题。
2023年,财政部通报隐性债务问责典型时指出,柳州通过国企垫资等方式新增隐性债务176.95亿元。《廉政瞭望》刊文透露,对于轻轨建设,最初也有反对声音,但都被郑俊康压了下去。一名柳州退休官员称,郑俊康有句口头禅,“给你几天时间,不行就换人”。
上述文章称,一名柳州当地人士认为,郑俊康在进行一场豪赌,赌国家的宏观政策会调整,柳州的轻轨终究能获批,也在赌房地产市场能够回暖,土地溢价可以弥补工程建设投入。“最终,郑俊康错判了形势,所有预测都落空。”
2024年11月,柳州街头的轻轨墩柱/视觉中国
在(2024年)被拆除之前,柳州各条主干线上,都能看到轻轨烂尾后遗留下的密密麻麻的桥墩。光秃秃的桥墩上,没有铺盖路面,柳州人给这些桥墩取名为“幻想柱”。一根根“幻想柱”如同一道道城市伤疤,在交通高峰时期还会造成拥堵。
显而易见,房地产低迷不仅打破了郑俊康的幻象,更加剧了财政收入的下滑与债务风险的扩散。2024年柳州房地产开发投资下降27.1%,项目投资下降18.5%,卖地收入更是三连降,削弱了“以地还债”的能力。
柳州化债能依靠什么
广西自治区党委常委会扩大会议强调,柳州的债务问题,看似金融风险,实则是政治生态问题。从柳州的债务结构看,不仅是经济问题,更逐渐演化为发展问题。在困局之中,自治区的全力加持,成为柳州化债的最大支柱。
上述会议审议通过了“支持柳州市本级一揽子化债方案”和“防范化解债务风险实施方案”,自治区从盘活资产、增强财力、支持风险防控等五个方面,出台11条具体措施,并承诺“用三年时间让柳州进入良性循环”。
事实上,资金支持早已精准落地。2024年,柳州获得全国首笔央行应急流动性贷款,并推动国开行、桂林银行等机构以低息长期贷款置换高成本非标。例如市投控集团子公司获批2.3亿元授信,东城集团实施全区首笔本金打折债务置换,单笔节省成本近4630万元。
更重要的是,自治区明确提出“在发展中化债”,将产业反弹与债务化解联动推进。值得关注的是,上述会议提出“以人工智能和制造业深度融合为主线,把柳州打造成为广西人工智能应用场景及产业集群创新基地”——而人工智能,正是广西现阶段希冀发力突破的领域。
广西在人工智能倾注心力的做法,与前几年贵州重注数字经济的路数有相似之处——作为多山地少平原的西部省份,“无中生有”的产业路径也是一个方向。
广西“人工智能+制造”行动方案提出力争到2027年,推动人工智能相关产业产值突破1000亿元,初步建成面向东盟的人工智能产业高地。从今年年初开始,各类人工智能企业开始密集拜访广西,它们涵盖了人工智能各个领域,并且有企业已在广西落地。
这些企业另一个特点是,几乎都来自北上广深。广西主政者透露,要以国内外人工智能头部企业为核心,通过技术共研、要素共享、市场共建,构建“北上广深研发+广西集成+东盟应用”的跨境产业生态,实现芯片、语料、大模型、垂直应用等全产业链跨境协同。
今年2月,南宁,广西大学人工智能学院揭牌,将于9月迎来首次招生/视觉中国
柳州已从“谁家孩子谁抱”的旧债逻辑中,获得实质、系统的省级托底,其核心抓手就是人工智能。只不过柳州常住人口持续下降,在高教、科研平台方面落后于桂林,更无法与南宁比肩。人工智能是否是解开柳州产业枷锁的金钥匙,还有待观察。
地市化债的路径依赖
回头来看,不管是初代城投债网红(大连、湘潭、镇江、遵义),还是新一代城投债网红(柳州、兰州、潍坊、昆明),如果没有上级财政托底,就很难解围。
这几个城市中,兰州、昆明是省会,肯定是近水楼台先得月;而潍坊、镇江分别背靠山东、江苏两个经济大省,且自身产业底子不差,在省级帮扶下逐渐缓了过来。潍坊、镇江的化债经历给柳州提供了一个对照样本——与柳州类似,镇江也曾在城建上投入巨资。
2014年,镇江句容市宝华镇投资2.6亿元开发建设千华古村/视觉中国
2017年,镇江市政府工作报告称,“五年来,市区累计完成城建投资2900亿元。”而2017年镇江一般公共预算收入仅284亿元。2013年-2017年五年间,镇江城投平台有息债务从1221亿元上升至3503亿元,增幅达到187%。
巨大的“发展-财政”张力驱使下,镇江城投平台开始发行大量成本更高的非标产品。在发生风险之前,江苏省政府及镇江市政府开始着手解决城投债务问题。镇江在“清非标”路径颇具借鉴意义。
2020年起,镇江推进融资结构调整,2023年镇江城投平台非标融资占比降至10%,与三年前相比,下降了97.45亿元。柳州亦正朝此方向迈进,提出2025年“非标清零”目标。但一个经验是,非标能清,平台能退,靠的是省级统一协调和强执行力。
自2019年起,江苏省通过增加专项债、调整结构、压降利率等方式为镇江“削峰脱红”。例如,2019年、2020年,镇江专项债同比增幅分别为346亿元、425亿元,均居全省之首。镇江由此逐渐从泥潭中爬了出来。
2023年,潍坊化解地方债危机同样得到上级支撑,也是同镇江类似的打法:省级财政拿出部分资金,帮助解决短期流动性问题;再发周期更长风险更低的专项债来缓解财政压力——总结起来就是,置换存量债务、盘活存量资产、财政资金偿还、省市国企合作等。
相较而言,广西与苏鲁没法相比,柳州与潍坊、镇江的区域协同环境,也不可同日而语。柳州接下来面临的,一是利用好上级给予的纾困资金及政策,二是让传统产业、新兴产业支棱起来——这不仅是一次财政修复的“操作检验”,也是一次地方治理能力的“压力测试”。
参考资料:
陈益刊:《柳州化债获广西全力支持》,《第一财经》
张铎:《郑俊康:一个市委书记的“豪赌”》,《廉政瞭望》
陈贻泽、罗昌亮:《举全区之力支持柳州化解债务》,《广西日报》
吴超:《五年间,千亿债务“削峰”:地方化债的镇江样本》,《南方周末》
向志强:《广西:举全区之力支持柳州化债破局突围》,《每日经济新闻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