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海深甽铝制品行业的起点,藏在长洋村一间废弃寺庙的烟火里。从最初用土法提炼铝灰中的金属铝,到如今运动杖等产品占据全国市场,这条跨越半个多世纪的产业路,最初的火种,恰是由一群返乡知青家属与家乡人的互助点燃的。
一、缘起知青:从沪上归乡到山村办厂
1968年的长洋,迎来了一批特殊的“归乡人”。他们是上海返乡青年,却不是寻常意义上的“下乡”——这些年轻人的父辈或祖辈,多是民国时期从长洋山沟走出、到上海谋生的乡亲。彼时上海有一家由长洋人郭学序(乡人称之为“二老板”)1916年创办的“华昌印刷罐厂”(后改名为“上海华昌钢精厂”),厂里多招长洋同乡,不少人在沪扎根,形成了“长洋人闯上海”的群体:按乡俗,家中若有三兄弟,一人留乡照料长辈,其余便去上海打拼。
转眼到了上山下乡时期,这些长洋籍上海青年面临选择:要么远赴黑龙江等地插队,要么返回祖籍长洋。对他们而言,长洋有祖屋、有亲人,自然成了更稳妥的归宿。只是这些在上海长大的年轻人,既不熟悉农活,也扛不动农耕的重体力,日子过得窘迫。长洋的乡亲疼惜这些侄辈,上海的家人也忧心忡忡——一个山村,如何让这群“城里娃”站稳脚跟?
转机来自上海的提议:办厂。让村里人富起来,也让这些年轻人能有份轻省的营生。可在当时,私人办厂被视为“资本主义”,破解之道是由深甽公社牵头,办“社办企业”长洋综合厂——这在政策框架内是允许的。
办什么厂?“近水楼台先得月”成了共识。上海华昌钢精厂此时已改制为上海铝制品三厂,其生产中产生的铝灰(含15%-30%金属铝的副产品),正是“变废为宝”的好原料。处理铝灰,既贴合上海的资源,又能规避“投机倒把”的风险,方向就此定了。
二、万事俱备:原料、技术与场地的机缘
原料不成问题。关键人物是上海的长洋人郭余定媳妇俞婉贞,她在上海铝制品三厂有地位、各铝制品厂有人脉,靠着这层关系,铝灰的供应有了保障。
技术与人手的机缘,藏在几位“上海师傅”的经历里。1958年左右,曾在上海铝制品三厂负责铝灰熔炼的郭如南,带着同乡郭如西、郭朝庭、郭永法三位熔炉工回到长洋——他们因“犯错误”返乡;后来,做抛光的郭正弟也加入其中。这些人熟稔熔炉技艺,回到家乡后重操旧业,干得格外卖力。恰似上海工厂的技术基因直接移植到了长洋,天时地利与人和,缺一不可。
原料从上海走水路运到西店樟树码头,再靠手拉车一趟趟拉回长洋。铝灰得先捣碎筛出铝颗粒,旧物新用,家用捣臼加“踏碓”——传统农具(“踏碓”是原用于谷物脱壳,靠人力踩踏杠杆带动碓头起落),两三个人合力踩踏,效率就提了上来。
场地选在村南的“大乘寺”(现长洋工业园区内)。寺里早已没了和尚,空房正好利用。工人们用砖块砌起“暖火砖炉”,把铝颗粒放进坩埚,以山上的柴株、柴爿为燃料,拉着大风箱(俗称“牵炉”)熔化铝灰。1970年,第一炉铝液就这样靠着类似“大炼钢”的土法炼了出来。
至于那些返乡青年,体力活干不了,一部分便发挥上海的人脉优势,负责联系厂家、协调发货,成了厂里的“外勤”。一场由返乡青年生计引发的产业萌芽,就在这山村寺庙里,伴着风箱的拉扯声,悄然起步。
三、厂兴村旺:从手工作坊到综合化工的跨越
手工作坊的红火,让工厂有了正式名分——1974年,深甽综合化工厂成立。一年后,郭双宝被深甽公社任命为工厂书记,这位懂生产、善协调的带头人,第一件事就是为工厂“通能”:从独山村接入新安江电网的电,把拉了数年的大风箱换成鼓风机,烧了多年的柴株、柴爿改作煤炭。这一变,熔炉火力更稳,生产效率翻了番,工厂总算从“土法”迈向了“半机械化”。
工厂的成长,最先惠及的是长洋村人。郭双宝拍板:“先给全村家家户户通电!”对世代靠煤油灯照明的农民来说,“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”曾是遥不可及的传说,如今电灯一亮,照亮的不只是夜晚,更照开了村民的眼界——他们亲眼看见,办厂能让日子变好,“要想不穷,就得办厂”的念头,像种子一样扎进心里。比起东部长街、力洋一带靠土地“刨食”的日子,长洋人先一步摸到了“工业吃饭”的门道。
这种观念的觉醒,藏着长洋人骨子里的闯劲。早年间,长洋人郭永澜(郭学序之父,坊间称为大老板)闯荡上海滩,郭学序更在钢精行业打拼出一片天,这种“敢闯敢试”的精神,像血脉一样传给了后代。正是这份精神打底,工厂不再满足于单纯熔铝,开始琢磨“深加工”:
一是用砂型铸造(俗称“翻砂”)技术,造出了冬天暖手的“铝火踏、铝火熜”“铝烫罐”。这种铝制火罐轻便耐用,一上市就畅销全省,成了工厂的“拳头产品”;
二是把炼出的铝锭运到宁波压延厂轧成铝片,拉回长洋后用冲床冲压成小汤匙,甚至后来拓展到电风扇立柱、铝外壳、铝材底板等工业配件。从“卖原料”到“做成品”,长洋的铝制品加工,迈出了关键一步。
此时大部分返乡青年都当上了工人。
四、改革潮涌与环保考题:从村域作坊到镇域扩张
1978年,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长洋。政策松绑后,“办厂”不再是公社的专属——村民们看着工厂的门道,80年代初,纷纷在自家天井搭起油毛毡棚,办起家庭加工厂。一时间,不仅长洋村“家家有炉、户户炼金”,周边村落的人也学着长洋模式,或合伙办厂,或上门学艺。从铝片冲压到小配件加工,整个深甽境内的小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,热火朝天的场面随处可见。
但繁荣背后,隐忧渐显。家庭作坊多了,铝灰需求陡增——这东西本是上海铝制品厂的废料,如今成了“香饽饽”。为抢原料,长洋人跑遍全国,从东北的铝厂到南方的冶炼车间,哪里有铝灰,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。原料网越铺越广,可分散的小作坊没章法:长洋村本就依山而建,平地稀缺,作坊挤占了宅基地与耕地;废料乱堆、烟尘直排,溪水开始发浑,村口的空气里总飘着股焦糊味。
更关键的是,长洋作为山村,交通、仓储、电力等基础设施难以支撑产业升级。此时的深甽镇(公社驻地)凭借区位优势,逐渐显露出集聚潜力:它紧邻省道,有更宽的平地、更强的供电能力,且公社(后来的镇政府)正规划工业片区。一些头脑活络的长洋人开始把工厂往深甽镇上迁——那里既能承接长洋的技术与客户,又能摆脱山村的局限。“长洋点火,深甽添柴”的产业扩散格局,在这时悄然成型。
五、转型阵痛:从散户合股到深甽集群
环保的红线越收越紧,零散的小作坊难以为继。2004年,一场更大规模的整合开始了:在镇政府引导下,长洋及周边的小工厂主动合股,把所有生产点集中迁到深甽镇小毛岭陈草岙工业区,统一建厂房、通管网、设环保设施,搞规范化生产。这一步,不仅让分散的“星星之火”聚成了“一团火”,更标志着铝制品产业彻底从长洋村的“乡土作坊”,蜕变为深甽镇的“区域产业”。
2013年,环保要求再升级:炼铝必须配套全套环保设备,铝灰得“吃干榨净”。迁到工业区的企业抱团投入,引入过硫酸铝处理技术,把铝灰中的残余铝提炼率提至90%以上;剩下的二次灰,送水泥厂做添加剂,或供净水器厂制净化剂,真正实现“废料零排放”。当时政府对达标企业还有环保补贴,深甽的铝制品厂靠着这股劲,闯过了环保关。
可转型并未止步。2017年,随着环保政策“一刀切”,熔铝环节被彻底叫停。这一次,深甽人没有回头——既然不能炼铝,就专攻加工!他们把长洋时期积累的铝制品加工技术,迭代升级后用到更精细的领域:从简单的锅铲汤匙,转向户外装备、精密配件。长洋村的老作坊虽已歇业,但它播下的技术种子、闯市场的劲头,在深甽镇结出了更丰硕的果实。深甽就此甩掉“熔炼依赖”,走上了以铝制品深加工为特色的快车道,为后来运动杖等产品占据全国市场,埋下了最重要的伏笔。
从当年熔炉工匠们拉着风箱炼铝,到如今车间里机械臂运转,这段从小山村起步的产业路,也是浙江民营经济慢慢发展的一个缩影。
采访时间:2025.8.9.-8.10.
口述:郭大进、郭家安
记录整理:水东居士(个人观点,仅供参考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