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马学贤
李建国捏着那张皱巴巴的双色球彩票,指腹反复摩挲着印在角落的开奖日期,喉咙里像卡了团干面,又干又涩。这张彩票,是他昨天在县城老北街的小卖部,花两块钱随手买的。开奖当晚,他趴在电视屏幕前,老花镜擦了三遍,数字一对,指尖就跟着发起抖来——六个红球纹丝不差,二等奖,税前二十七万。
二十七万,对于靠早点摊起早贪黑三十年的老两口来说,是个能抹平日子褶皱的数字。儿子在外地读研,毕业后买房的首付还没攒够零头,这笔钱,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。可李建国没敢声张,连枕边的老伴王桂兰都没告诉。他找了个干净的塑料食品袋,把彩票小心翼翼地裹了两层,塞进床底的旧鞋盒里。那鞋盒成了他的心事,半夜总要爬起来摸三遍,确认袋子棱角还在,才能勉强合眼。
变故,发生在开奖后的第二天下午。
那天李建国出摊急,走得匆忙。王桂兰在家收拾屋子,清扫床底时,一眼瞥见了那个旧鞋盒。盒子里空空荡荡,只有那个鼓鼓囊囊的塑料食品袋,她只当是老伴随手扔的废袋子,捏起来晃了晃,没看出异样,便顺手塞进了垃圾袋,拎着扔去了小区门口的垃圾桶。
等李建国收摊回家,鞋盒还在,那个塑料食品袋却没了踪影。听王桂兰轻描淡写说完,他的脸“唰”地一下白了,嘴唇哆嗦着,拽着老伴的手腕就往垃圾桶跑。
秋冬的风卷着落叶,刮得人脸颊生疼。垃圾桶敞着口,果皮、塑料袋混着烂菜叶,酸腐味直钻鼻孔。李建国蹲下去,手指插进垃圾堆里,一下一下往外扒拉,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褐色的污渍。王桂兰站在一旁,红着眼圈,手里的扫帚攥得死紧,嘴里反复念叨“都怪我,都怪我”。两人从黄昏扒到天黑,路灯亮了,昏黄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。李建国的手背被尖锐的塑料划开一道口子,血珠渗出来,很快和污渍黏在一起。可别说那个裹着彩票的塑料食品袋,连一点相关的痕迹都没见着。
李建国瘫坐在垃圾桶旁的石阶上,脊背塌下去,半天没动。晚风灌进他汗湿的后背,凉得像冰。他没骂王桂兰,只是垂着头,盯着自己脏污的手,指节还在一下下往里收。
回家的路上,老两口一路沉默。路过常去的小卖部时,老板老远就朝他挥手,嗓门亮得整条街都能听见:“老李!老李!可算着你了!”
李建国脚步一顿,硬着头皮走过去。老板脸上满是喜气,拍着他的胳膊笑道:“咱这机子出息了!昨晚开奖,咱站里出了个二等奖!二十七万呢!我寻思着你常来买,是不是你中的?”
这话像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李建国的心上。他扯了扯嘴角,想笑,可那笑比哭还难看,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,最后只挤出几个字:“不……不是我。”
老板脸上的笑意淡了些,嘟囔道:“怪了,那能是谁?咱这小铺子,就那几个熟客……”
李建国没敢再多说,拽着王桂兰,几乎是逃一般地快步走远。背后老板的嘀咕声,混着风,钻进耳朵里,字字都像针。
接下来的一天,李建国没出摊。他躺在床上,睁着眼看天花板,晨光爬到窗棂,又慢慢沉下去。桌上的早饭热了三遍,他一口没动。王桂兰看着心疼,偷偷揣上两人的身份证,跑去了市福彩管理中心,红着眼问工作人员,能不能凭着购买记录兑奖。工作人员摇着头,语气里满是无奈:“大姐,彩票是不记名不挂失的,没有票,真的没法兑。”
王桂兰垂着头回了家,一进门就忍不住哭了。李建国看着她红肿的眼睛,心里更不是滋味,反倒撑起身子劝她:“算了,本来就是意外之财,咱没那个命。”
话虽这么说,可那点念想,像根刺扎在心头,怎么也拔不掉。
第三天凌晨,天刚蒙蒙亮,李建国就起了床。他揣着一丝比发丝还细的希望,又往小区门口的垃圾桶走去——保洁员每天清早会清理垃圾,说不定能问出点线索。
远远地,他看见保洁员张婶正蹲在垃圾桶旁分类垃圾,手里捏着一个皱巴巴的塑料食品袋,正对着晨光仔细端详。
李建国的心跳骤然加速,血液“嗡”地一下冲上头顶,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张婶,你手里那是……是个塑料食品袋吗?里面有没有一张彩票?”
张婶抬头,认出是他,脸上的神情却有些捉摸不透,她捏着那个塑料食品袋,慢悠悠地晃了晃:“你说这个啊?”
晨光穿过薄薄的塑料袋,却没能透出李建国熟悉的彩票轮廓。李建国的脚步猛地顿住,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,连呼吸都跟着停了一拍。
风卷着巷口的落叶,打着旋儿飘过张婶的脚边。她看着李建国发白的脸,忽然咧嘴笑了笑,把那个塑料食品袋揣进了口袋里,没再说话,低头继续分拣起了脚边的垃圾。
李建国站在原地,半晌没动。远处的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,老北街的早点摊,隐隐传来油锅滋滋的声响,那是他听了三十年的、最熟悉的烟火气。可此刻,那声音落在他耳朵里,却格外遥远。
王桂兰寻过来的时候,只看见李建国站在垃圾桶旁,背对着她,肩头微微耸动着。风里,似乎还飘着他没说完的半句话。
老北街的风依旧吹着,小卖部的彩票机还在嗡嗡运转。老板逢人就念叨,自家机子出了个二等奖,可中奖的人愣是没露面。没人知道,那张藏着二十七万的彩票,到底去了哪里。也没人知道,保洁员张婶口袋里的那个塑料食品袋,究竟装了什么。只有李建国的早点摊,一连好几天都没开张,成了街坊们茶余饭后,最惦记的一个谜。